屡试屡成(屡试屡败屡战)
大明正德元年(1506年),吴承恩出生于淮安府河下古镇打铜巷一个做小饰品生意的普通商人家庭,由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因此其父给他取名“承恩”,意即奉承皇恩。吴承恩母亲徐氏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的独女,父亲吴锐是杂货店伙计,二人日久生情,于是吴锐入赘徐家,成了上门女婿。吴锐不善交际,每天除了看书,便是摆弄些花花草草,眼里充满迷茫,街坊们都说他是个“痴翁”。徐氏为此经常唠叨他,别人说你痴一点都不假,看你这个穷酸样子,还学人家读书人摆谱。
有一天吴承恩上街,有人指着他说,这就是吴老痴的儿子。吴承恩非常伤自尊,回家跟父亲哭诉,吴锐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不要伤心。你爹人称老痴,你不就是老痴的儿子么,没啥可伤心。苏东坡说了,我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人生于世,太聪明了不好,容易遭来祸端。吴承恩小时候跟伙伴们一起画鹅,一个老头端详一阵说,不像吧,鹅怎么会飞呢?吴承恩哈哈大笑,这不是水里游的鹅,这是天鹅。
吴承恩八岁进入私塾开蒙,父亲对他学业特别重视,十六岁顺利考中秀才。前来主持考试的督学摸着他的头说,孩子,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中状元就如弯腰捡草籽一样容易。吴承恩从小多才多艺,绘画,书法,围棋,诗文,都在佼佼者之列,他的诗词水平据说可以与唐代元稹白居易和宋代欧阳修曾巩媲美。
只可惜,这些都是“无用之学”。大明王朝科举考试,考的是八股文,只有八股文才是有用之学,八股文写不好,其他才艺再多都是扯淡。虽说艺多不压身,但是“主艺”还是要有的。就如金庸《天龙八部》里面,无崖子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样样齐全,但是武功不如丁春秋,就被打得三十年不敢下山,这叫“不务正业”。混江湖,练武才是正业,其他都是“浮艺”,不值一提。
我读高中时候,也喜欢写点诗词散文之类,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为此沾沾自喜,有段时间每天琢磨这些没用玩意儿,荒废了学习。一天上晚自习,我正在聚精会神看余秋雨先生的散文,班主任走了进来,他拿起书看了看说,现在不是看这类书的时候。等你考上大学,想看多少看多少。考不上,出了社会,你一本都看不到。
我听了老师教诲,绝圣弃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攻读教科书,终于科榜题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大学,但也是那一届我们班唯二考中大学的其中之一。对我这种出身农家的贫寒子弟而言,能不能考上大学,绝对是人生命运的分水岭。考上则人生有无数机会和可能,前路虽然漫长坎坷,但是广阔无垠,考不上,便只能屈沉下潦,一生与贩夫走卒为伍,度过辛苦琐碎的一生。
明代考试三年一次,吴承恩从20岁应考,到45岁宣布弃考,理论上有八次机会,他考了七次,次次名落孙山。应天府考场附近便是秦淮河,对岸的莺歌燕舞向学子们暗示,只要你能金榜题名,那么美人入怀唾手可得。吴承恩第一次落榜,虽然有点小失望,但刺激并不大,毕竟第一次就能考中的人并不多。
第二次考试,他认识了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文征明是个老牌落榜生,24岁应考,不折不扣考了十场,54岁还是一个秀才。由于名气太高,官府也有点过意不去,便给他弄了个翰林院待诏的闲职,算是心理安慰。吴承恩遇到文征明时,恰值文征明从三年待诏的职位退休,游历江湖之间。二人惺惺相惜,吴承恩和了文征明一首词,其中有“狂杀老东坡”之句,把文征明比作苏东坡,文征明哈哈大笑,连呼“不敢”。
第二次落榜后,吴承恩有些不淡定了,因为他的两个朋友全都考上了。朋友能够考上颇具戏剧性:吴承恩考前抱着开玩笑的心态随意拟了七道考题给朋友做,自己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考卷恰好出了与这些考题雷同的题目,结果两个朋友考上了,他却名落孙山。这种残酷的讽刺对他的打击甚至比他落榜还要大。
这次落榜之后,古稀之年的老父吴锐受不了刺激,撒手人寰,吴承恩悲痛欲绝,守了三年孝,32岁参加第三次考试。这次考试吴承恩感觉很顺利,以为能考中,没想到还是落榜了。圣人云,三十而立。吴承恩年过三十,却一无所知,孤苦,愤懑,寂寞,无聊,伤感,失意,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蜂拥齐至,宛若百爪挠心。
古人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就是说,一个孩子小时候不能太聪明,太聪明了,便把才气挥霍掉了,长大以后反而成就不大。吴承恩虽然每天依然晨起晚睡窝在书房里,其实他的心思却再也用不到做八股文上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把心思用在八股文上面过。
他就跟现在躲在书房里看闲书打游戏的孩子一样,家长以为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是在用功学习,其实他在偷梁换柱。我一个朋友的孩子,读高中时迷上网络小说,什么《斗破苍穹》《盗墓笔记》之类,一看便停不下来,晚上熄了灯,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很好的学习苗子,可惜只考了一个专科学校。
吴承恩也在看闲书,这本书叫作《禹鼎》,讲的是大禹治水的故事。大禹治水期间降服了很多妖魔鬼怪,其中淮河有个猿猴,名叫无支祁,兴风作浪,非常嚣张,大禹上天请了玉帝的贴身侍卫方才将其降服,用铁链拴在龟山之下。
无支祁是淮河“本土妖怪”,吴承恩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坐在树下闲谈他的故事,可谓耳熟能详。但是小时候也就是听一听,对这只猴子没啥太多感悟。现在仕途受挫,阅尽世态炎凉,尝遍人情冷暖,便对这只不屈不挠战天斗地的猴子产生了共鸣。
吴承恩接着又考了两次,到了四十岁,也就释然了。古人云,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意思是说,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就不要想着再娶老婆了,不然害人害己,四十岁还没有考中功名,就不要再想着走做官这条路了。
圣人云,四十不惑。四十不惑不是说人活到四十岁就啥都明白了,没有人能够啥都明白,包括圣人,活到老学到老,才是人之常情。四十不惑是说,人活到四十岁,就能明白自己要什么,能干什么,这辈子到底该怎么活。命中没有的东西,就不要再弯腰撅腚瞎折腾了。
幸运的是,吴承恩衣食无忧。家里有祖传的店铺,老婆和伙计一手经营,不用他操心费力。而且他在当地小有名气,靠给人写字画和墓志铭,也能得些不低的收入。他盖了一处院子,厅堂正中挂了王维的《辋川别业图》,凿了池塘,垒了假山,还学陶渊明种了半亩菜,一副世外高人的隐士状。
四十四岁,又一次考试落败的吴承恩当了一名贡生,贡生就是给那些多年没考中的老秀才一个比较体面的出路,每年几个名额,可以花钱买,称为纳贡,也可以符合条件直接被选拔,称为选贡。成为贡生之后也能进政府上班,不过不是官,而是吏,干些事务性杂活儿,终老一生。对于这个艰难的开始,吴承恩很满意,他说,“处世还需算晚来,逢人且莫夸畴昔”,“丈夫功名未可必,时运到时终俯拾”。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倭患蜂起,负责淮安防务的恰好是吴承恩好友沈坤。当时倭寇主要兵器是倭刀,长而锋利,气焰熏天,吴承恩是沈坤的军师,月下漫步,看到堆在地上的毛竹,突然悟出一种对付倭寇长刀的战法:四个士兵为一组,两个居中手持蓬头长毛竹直刺,两个在旁边操刀护卫,即使毛竹被倭刀削断,也能阻碍倭寇冲势,操刀者趁机跟进,将倭寇斩杀。这种战法后来被戚继光参考,演变出大名鼎鼎的“鸳鸯阵”。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61岁的吴承恩终于在老友李春芳的提携下谋得长兴县丞的职位,主管粮草,马政之类工作。不久便因卷入贪污案被调往蕲州荆王府当了幕僚。蕲州向来有祭祀二郎神的习俗,给二郎神前导开路收钱的人扮作猴子模样,身上裹着一块虎皮,精瘦,如果店铺老板神色不恭,或者太过小气,猴子便会大声呵斥,甚至用手中的棍子把货架打翻,引来围观群众的齐声叫好和店铺老板的叹息哀嚎。
吴承恩问,这只猴子是谁?身边人说,齐天大圣啊,你不知道?吴承恩摇摇头,同僚跟他说,当年二郎神爷爷降服一只猴子,这只猴子就给二郎神爷爷向人们索要贡品。这位齐天大圣以前是山大王,不仅抢财物,而且抢女人,是个如假包换的恶神。被二郎神降服后,虽然有所收敛,但是痞性不改。
回到王府,吴承恩想起家乡无支祁的故事,便跟这位齐天大圣联系在了一起。再想起自己的一生遭遇,忽然泪如雨下。自己何尝不是这两只猴子,也曾雄心万丈,也曾辗转腾挪,最终不敌命运的安排,只能俯首帖耳过完下半生,虽不甘,却无奈。
他写道:狗有三升糠份,马有三分龙性,况丈夫哉。虽贫杜甫还诗伯,纵老廉颇是将才。漫说些痴话,赚他儿女辈,乱惊猜。
这个痴话,便是《西游记》。他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便是吓人(乱惊猜)。
三年之后,吴承恩写完《西游记》,把书稿交给王爷,告老还乡,荆王赏了他一个姑娘,名叫重九。万历八年(1580年),吴承恩溘然而逝,享年75岁。
《西游记》是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章回体长篇神魔小说,全书主要描写了孙悟空出世及大闹天宫后,遇见了唐僧、猪八戒、沙僧和白龙马,西行取经,一路历经艰险、降妖伏魔,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达西天,见到如来佛祖,最终五圣成真的故事。该小说以“唐僧取经”这一历史事件为蓝本,通过高超的艺术加工,深刻描绘了明代社会现实。
《西游记》将善意的嘲笑、辛辣的讽刺和严肃的批判巧妙结合的特点直接影响着讽刺小说的发展,在世界文学史上,它既是浪漫主义的杰作,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
胡适说:《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
鲁迅说:作者虽儒生,此书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原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