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正浓,炊烟飘摇,母亲站在门口唤一声:"妮儿--"那一声悠远绵长,穿过几十年来到梦里。惺忪着,一遍遍明嚼着熟悉的小名儿,一时间、乡野里跑满了臭蛋、二高儿、老臭、老闷儿。
小时候,父辈给我们起的名字都带着股子土腥味儿,我曾经给母亲抗议,不要喊我妮儿,一听就是土老帽。母亲嗤嗤地笑:"你看哼子的名字怎么样?"
说起哼子,他是他娘从“送子奶奶"那求来的。生下来怕养不活,他爹就抱着刚刚落地的宝贝疙瘩出去“撞名儿”。
所谓撞名儿,就是抱着孩子找人给起名儿,出门碰见的第一个人,不管是谁,哪怕是仇人也得求人家给赐个名字。
哼子爹抱着哼子大半夜在街上转悠,连个人影都没有。哼子爹拐到后街上,看见一个黑影趴在地上,他大喊一声:“谁?"那黑影动了动:“哼哼哼”原来是头黑猪。既然都哼了,那就叫哼子吧。
为了这个名字,哼子没少和他爹较劲。
老辈子的时候,乡野俚俗,村里人都不讲究,给自家孩子起的名字也就那么的随意,那么任性。什么狗儿啊猫儿啊的,看见什么就叫什么。
上世纪80年代,有一年,村里交公粮,忽然狂风大作,掀得麻袋只想飞,公社里来的李会计左手摁着账本右手拿着笔一边过称一边记账:"小麦825斤。这位社员叫啥?"
“狗记”
李会计瞪了那人一眼:"别闹了,天儿不好,快说你叫啥,我好上账!"
“我叫狗记。"
李会计怒了:“你怎么不叫记狗?你骂谁?"
狗记吓坏了,瑟缩着说:“我真的是叫狗记。"
村支书在一边尴尬地解释:"李会计,他,确实那啥,叫狗记....."
能想象到李会计在账本上写下"狗记”时的那份纠结和尴尬,让人忍俊不禁。这件事成了一个笑谈,以至干后来一段时间,村里不管登记什么事儿,只要拿账本的人问“叫啥?"回答肯定是“狗记”。
我小时候那会儿,村里人大多不识字,什么象形字、形声字统统不知道。但就是在生活和劳动中,他们急中生智地就创造出了一些字,这些字即使是研究汉字的教授也写不出来,他们却既会写还会念,让你不得不服。
Duang,暂且这么写吧,看起来好像英语一样。这个全国人民都用来形容声音的字,几乎被人们整天挂在嘴上,却就是没法用汉字写出来。
Duang和我同龄,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他爷爷还是他姥姥给起的,乍听起来也没什么别扭。
农业刚开始实施现代化的时候,有一回,乡里来的大型旋耕犁给duang犁地,他没带钱,对旋耕犁手说:"先记上帐吧,秋后一块儿给你送过去。"
旋耕犁手拿着笔说:“叫啥?"
“duang” “啥?” “duang”
旋耕犁手傻了,Duang嘿嘿地笑起来。
旋耕犁手说:“有这个字吗?"
"当然有”
“那你写”
“我教会你了,犁地钱你不能管我要,算是学费。”
旋耕犁手顿了顿,一咬牙说:“行,只要你能写出这个duang字,犁地钱我不要了。”
duang接过纸笔刷画了一个圈,中间轻轻地一点,有种云淡风轻的感觉。
旋耕犁手不干了“你这叫字?"
duang说:“不懂吧?知道这个圈是什么不?"
旋耕犁手摇摇头。
“这是一口井,这个点是啥?砖头啊,砖头掉井里啥动静?"
“duang”
“对喽,这就是duang,快谢谢我吧!"
要不说,劳动产生智慧,广大劳动人民就是智慧的缔造者,这个duang字可圈可点,看得见还听得着响,不可谓不象形、不形声!说不定新华字典再版的时候还会把这一个圈里加一个点的duang字收录进去呢!
那时的名字不光是一个代号,还能从名字里品出点儿典故,比如四个字的名字。
说四个字的名字首先想起的就是日本人,现在也有时髦的年轻父母把爸爸妈妈的姓都加上,给孩子起个四个字的名字,既时尚又有意义还别致。我小的那会儿却不是。
小时候,村里也有这么几个人,四个字的名字也朗朗上口。张脏不拉、王小老脏、刘麻子脸、赵大发的.....
张脏不拉,家里一干的兄弟姐妹,大的爷爷奶奶管,小的爹娘管,难为了他这中不溜,吃剩的、穿剩的,整天脏不拉几的,那么大了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村里人就喊他张脏不拉。喊着喊着就喊成大名儿了,他爹娘乐的省事儿,这名字就坐实了。
刘麻子脸是小时候生水痘,痒了就用手抠,抠啊抠的,不但抠成了麻子脸,还抠来个刘麻子脸的名字。
“大发的浇葱,屁股朝东;大发的浇菜,屁股朝小寨(邻村名)。"赵大发的是我们调侃的对象,我们经常喊着他名字编成的顺口溜被他撵的飞跑,并乐此不疲。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地发笑。
那些可笑的、可爱的、可亲的名字渐渐地远了,远的已经变成了李哲的爹、变成了赵紫薇的爷爷、变成了张一轩的外婆,我们都老了。老的那些妙趣横生的名字被层层叠叠的岁月遮盖住,老的我们相见村口的时候,华发的他们喊我一声:“妮儿,回来了--"只一句,便时光倒退,便心生感慨、便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