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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欧阳杏蓬:村庄的树)

发布时间:2023年1月3日责任编辑:曾小东标签:暂无标签

欧阳杏蓬(欧阳杏蓬:村庄的树)

本周之星:欧阳杏蓬

欧阳杏蓬,1970年生于湖南宁远,现居广州。曾任《大周末》杂志主编、《电影评介》杂志主编,2014年创立广州媒略策划有限公司。已出版文集有《以孤独的名义》《缤纷湘南》《广州读本》《一生两半》《现实之境》《我们东干脚》六种。《深圳一条大路上的海阔天空》《橙子树》《旁边的人》被选入《深圳读本》、冰心图书奖《向生命鞠躬》等。

作品欣赏

从第三十一期开始,我们特邀朗诵艺术家选读本周之星作品,让大家能通过声音享受文学之美。

朗诵:李小梅,新华网“小梅诵读”栏目主播,海峡朗诵艺术团成员。(本栏目音频由小梅诵读工作室提供)

朗诵部分为文中棕色字体部分。

村庄的树

香花树

香花树就是书上的桂花树。

村里人一直叫它香花树。

香花树在村子后面的悬崖上挂着,身子向半空中扑出去。悬崖下的几间瓦房都在它的笼罩下。瓦片上一年四季落着叶片枯枝,积聚时日,也长出一片青来,狗尾草一丛一丛,与头上香花树呼应,几乎成了一个小生态。

香花树有多大?

脚盆大——跟城里人用的浴盆差不多,只是不完整,向山的一面已经掉皮、腐朽。靠向着村子的半边有皮护着的部分活着。真是树活一张皮!香花树有多高?看得到东干脚,就能看到这一棵香花树,无论多远。

秋风乍起,原野的风中弥漫着的沁人心脾、令人追逐的香,就是香花树的香。

香花树开花,含着两个意思,一个是中秋要到了,月要圆了。一个是秋风暂凉,一阵紧过一阵,早晚要添衣了。

在村子前面,仰头,就能看到香花树绿叶里糊成一片的金黄。

胆子大的孩子领了一帮胆子小的孩子爬上后山,猫一样地爬上去,掰一枝扔一枝。每个人手头都有一枝了,才用嘴衔着一枝,缓慢退下来,小脸煞白。问他,回说:整个东干脚都在脚下面,我跟小鸟一样,可我没翅膀啊。

小女孩把星星般的小花凑到鼻尖底下深呼吸,嘟着嘴,眯紧着眼,一副陶醉的样子。

男孩子举着香花枝,蹦蹦跳跳,全然是得了战利品的样子。

回到家,家里什么应节的礼物都没有,中秋节还远呢。

把花插在门缝里,该放牛的放牛,该打猪草的打猪草。

月还未满,一场大雨,一声巨响——像雷公的爪子薅过屋顶,一阵冷风扑进巷子,村里所有的灯一下子都熄了。

香花树倒了。

在悬崖上站了两百年的香花树,腐烂的躯干承不住雨水和风的压力,倒了。

倒下来的香花树,香了整整一个秋天。

人们留下了崖上巨大的香花树树兜,期待它萌芽、重生、长大、传递信息。

三十年过去了,香花树兜把不见了。

黑色的崖,被风雨漂白了。

没有天空的呼唤,它的梦熄灭了。

人们也并没有觉得东干脚缺少了一点什么,林子里,高高矮矮的香花树多着呢!秋天还是那么香!

橙子树

香花树倒下对所有的大树都是一个警讯。

比它年轻一点的橙子树不以为然,像梦一样缀在村中央。

春天,指头儿大的花铃挂满枝头,在巴掌大的叶子的护佑下,晶莹娇脆,不肯随风下红尘。春风不解,一阵暖过一阵,催熟了它的孕育,或扰醒了它的梦,纷纷从枝头跌落,那阵花雨,人见犹怜。落在地上,张着嘴吐着黄蕊儿,还是不甘的样子。

橙花的香,亦沁人心脾,还带着丝甜味儿。

你看,蜜蜂、土蜂、鬼头蜂都来了。

蝴蝶飞不上枝头,在底下趴在落地的花瓣上,停在那,掀动着小翅膀,一副迷醉的样子。

橙花落,雀鸟来。

橙子树,又成了鸟的天堂。

鸟是优质的裁判,哪颗小铃铛行不行,稳不稳,它拍动一下翅膀就知道。羸弱的橙果在鸟翅膀的检验下,纷纷坠落直下。地上,花已成泥,铃铛冷落得像一个一个弃儿般凄凉。

橙子树用影子护着它们。

它们缓慢地由青转黄,由黄转褐,由褐转化成泥土,也没有一双手来拯救它们。

它们的味道不讨喜。

然而,树上巴掌大的连叶子都遮不住的橙子,在风里自鸣得意的摇晃着、享受着,却不知道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那些孩子算着日子,再吹几阵大风,中秋节就到了,这些橙子,就可以敲下来应节了。

风大风小,月圆月缺,橙子树无所畏惧。

它自然生长,也顺应自然,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大片黑瓦老屋——在它的梦里,它亦是一座大屋,跟这些屋子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梦。

主人不在乎这些,它在门口挡事,就被主人在心里拔除了。鲤鱼锯左右游移,把它锯倒在地,惊动了四周屋檐,黑瓦纷纷跌落,如同一场壮观的送别。

它倒在地上才发出一声长叹:跟人类太近了!

橙子树没有了,人们居然很快就没有了它的记忆。

哦,橙子树应该恨薄情的人类吧。

乌桕

比起香花树和橙子树,乌桕是后来者,那个时候,它还不存在。

风——我相信是秋风,吹来一颗乌桕种子,落进了井边崖上石路边的石头隘股里。隘股里有一些积尘,时久成土。春雨浇湿了土,也浇醒了这颗种子。它钻出来一看,四周都是石头!苦不苦,不怨父母。自然命运安排了绝境,那就认命。

起初看到石缝里的小苗——春天,山上很多石板上的积垢里都冒出各种芽苗——乌桕的,枫树的,柞木的,雨水一收,几轮日照,就蔫里吧唧,没有了后续。这棵乌桕没有审时度势的机会,也没有救援。

它长在那里,生死由它自己做主。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安排。

乌桕有点慌张,长出来,叶子就稀稀拉拉。

路过的人——很多情的人,看见了它,也不会搭把手帮它。真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它不会呼号,也不会哀求,痛着,自己痛,死了,命该如此。

乌桕不认命,它不长身子,先长根。把根插下石缝,把根探进大地母亲的怀里,死不死,由大地做主。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人都做不到。它做到了,做得轰轰烈烈,超出了人的毅力、韧劲和坚强,硬生生地把一块簸箕大的石头从中间裂开——新的裂痕,也证明它获得了新生。这种舍命拼斗,最终获得胜利的,乌桕是唯一。成功了,赞叹也就来了。路过的人,都要侧目看它一眼,也开始维护它,不许伤它,还赞扬它。

一年两年不起眼,三年四年,一鸣惊人!

乌桕如一腾云驾雾的仙人,姿态飘逸,把整个石头踩在了脚下,凌空而出。

秋风起,叶转黄,柔雅的凄凉。

秋风烈,黄叶转红,在岩上兀立如旗。

北风来,撒尽钱财,一树本色——簇在一起的乌桕籽,颗颗如珠凝在枝头,仿佛在暗示:跟在你身后的冰雪,也不过如此。

苍天下,最美的景致,莫过于乌桕的生命四季。春天柔绿的花,沉潜不争春色;夏天碧绿的叶,与香花树、蜡叶树搅在一起,抗暑御热;秋风好个凉,那就给秋风一份颜色……

乌桕,植物界的哲人、诗人、战士。

看见崖上乌桕,就不得不抬起头来。

是景仰,是致敬。

无论走多远,崖上的乌桕,是心里的故乡。

枣树

路边有棵枣树,拇指大的枣,一摞一摞的,坠得枝丫都塌了腰。

在早晨的阳光里,还有露的痕迹,晶莹如玉。

在中午的阳光里,枣树有些疲累,指甲大的叶片,不是跟随风跑掉,就是在枝头垂头丧气。枝头的枣,也有些焦躁,黄着皮,让人有了食欲。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是没有枣树的。

这个地方原本是没有一棵树的。

井边那棵枣是谁家的呀?枣子好多。

是你爹种下的。

我爹种下的?

不止那棵枣树,枣树后面的那一片,柿子树、李树,两棵吊柏,都是你爹种的。

爹为什么把树种在路边?

我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

我爹已经早过了滑油山,开始了我们不知道的征程。

既然是我爹种的——我爹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在枣树下,看着枝头悬挂着的枣,我不客气了,我爹的就是我的。伸手抓住一根枝条下拉,拣大的摘。不过,我只摘四、五颗。握在手里,踱到井头边的洗衣埠头,在河水里清洗。一回头,看到井边的“东干脚古井”几个字——这几个字是不是我爹手写的?井,是爹生前和一众兄弟修的。那字——不像我爹的字,潦草,没有丝毫章法,就是捡了根树枝随手划的。我爹的字,也没有章法,但每一笔都有力道,不轻浮。那井边上的柏树,是不是我爹种的?有可能,也没有可能。但我爹是爱种树的,尤其是病了之后,出不了村,得了树苗,在村前村后找个空地就粘起来。村里人也学这样,地没人种了,怕荒,就种上树。一晃眼,四处都是树。他们在无言中,就把东干脚搞得绿水青山了。

拈着枣子送进嘴里,不苦,不甜,不涩,更没有满口汁液。

蜜枣是人做出来的。

真正的枣,没什么滋味,但可以入药。

我猜不透爹的心思。

爹的心思,孩子们哪有那么容易懂得?懂了,孩子都老了。当完爹,能剩点什么?一个人,活完了,能剩点什么?这问题既宏大又深邃,我解不了。

每走到枣树下,我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父亲留下了一颗枣树,让我不劳而获。

我打了个激灵,天还是那么高,人却换了无数茬。

我不也是父亲遗留的一颗枣子?

本期点评:卢静

遥远的小村子东干脚,不仅卷着它的色调、形状与气味赶来,一团儿活灵活现坐在我眼前的树林子下,以至我想打开百度地图,瞟一眼其周山形水貌,好更真实地聆听它的深呼吸。千姿百态的树,却早递上一把解读世情的钥匙。

虽然已在外部城市漂泊多年,也经历了更多的喧嚣与烦扰,但故乡泥土赋予的灵性,依旧在作者脚下汩汩流淌。脚踝与树根在土层之下,紧紧搂抱一起,生命融入碧绿繁茂的枝叶。风云变幻下,一棵树的短暂生涯中所流露的强烈芬芳,使人不觉神往。

东干脚的树木们,兄弟姐妹一般,活脱脱挤在你身旁,绿旺旺地盘着腿儿,坐在窗沿儿下,使你愿与作者一起,为遭不测天灾的树,投去长久的一瞥,为遭到戗害的树们,时而也喟叹一声“大柏最不幸的是卷入了人类的利益纷争。”

思维敏捷的作者,以自由洒脱的行文将人引入明暗变幻下,一株株树所呈现的意境,悲凉、刚毅、热烈、大自然赋予的生命智慧……交织一起的感情,激活了我们埋藏日久的记忆。也许,一念之下,你已听到心底的一棵老树,在猎猎天风中摇响,俨然暗夜汹涌奔腾的洪水。

香花树有多高?“看得到东干脚,就能看到这一棵香花树,无论多远。”,胆大的孩子们猫一样攀上树后“每个人手头有一枝了,才用嘴衔着一枝,缓慢退下来,小脸煞白。问他,回说:整个东干脚都在脚下面,我跟小鸟一样,可我没翅膀啊。”生动形象,死亡前曾被天空点燃梦想的树,其高度已不言而喻。

传神之处,又如写石缝里的乌桕,通过从“它长在那里,生死由它自己做主。这是一个很残酷的安排。乌桕有点慌张,长出来,叶子就稀稀拉拉。”“路过的人——很多情的人,看见了它,也不会搭把手帮它”,到“把根探进大地母亲的怀里,死不死,由大地做主”,而最终“硬生生的把一块簸箕大的石头从中间裂开——新的裂痕,也证明了它获得了新生”,对照鲜明,岂不令人仰望这位植物界的哲人、诗人、战士。

不时跳出诗一般简洁的句子,暗藏锋锐。

无论走多远,树,永远藏着心里的故乡。

为小村东干脚而作,欧阳杏蓬还有《月光遍地是无常》《一重山一棵树一个小村庄》《立体七月》《那片黑枞树林的前世今生》等系列文章,带我们去寻求解读乡村的方式,诸多乡亲的身影飞闪。有趣的是,树的身影,也不失时机地一闪,几乎与人物与屋檐,构成了一个小生态。

个别章节里,再深入挖掘一下,效果也许更佳。

此文末尾,作者问“我岂不是父亲遗留的一颗枣子?”,一笔点睛,含蓄蕴籍,耐人思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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